上周五的凌晨,外科门诊收治上来一位13岁的男患儿,病史经过是,4天前患儿出现高热,同时伴有咽痛,口服退热药后(按家长所述,吃进去了说明书剂量要求的二倍),出现腹痛及呕吐,最严重时,一天可呕吐20余次。家长手里有两张超声检查单,一张是当地的,一张是我院的,仅提示腹腔有增大淋巴结和腹腔极少量积液,血常规也无明显异常,白细胞计数尚在正常范围内。当时已近接班的时间,而且家长自述家里贫困,如果可能,最好回当地治疗,但值班医生觉得这个病例可疑惑,建议其先在病房内稍等一阵子,等主任来了再商量商量看。周五是我的急诊班,等我到病房的时候,主任已经看过这个患儿了,也是觉得这个发病经过不太像外科情况,嘱我多注意。我当时的感觉是,这个孩子的表情极其痛苦,查体的时候,腹部没有固定压痛,也没有明显的肌紧张,考虑到呕吐如此频繁,先补液纠正脱水吧,至于确诊,只能等更多的辅助检查回报回来再说。但我的倾向也是这个腹痛可能是内科情况。临床诊断有时候是个逐渐排除的过程,先按照概率上最大的可能去针对性的处理。但家长很紧张,一遍一遍催要口供,但我只能给一个相当含糊的解释,家长显然不满意,并且强调了口服退热药以后腹痛的情况,问我这个腹痛是不是跟吃了过量的退热药有关。你别说,这家长还真是可能懂一点,我就解释说,你补充的这个信息很重要,非甾体类抗炎药确实会引起胃粘膜的损伤和出血,可以加一组保护胃粘膜的药。其实我是没太往心里去,因为体征不符合。但白天家长就一次次找,就是孩子很疼,但查体还是跟最初的情况一样,没有有价值的提示。等到夜班的时候,肚子倒是不疼了,也不吐了,再次出现高热,39℃,考虑到家属提及了可能是退热药导致的腹痛,夜班医生就没给退热药的医嘱,而是用了地塞米松,但体温只是短暂地降到了38℃以后,又升到39℃以上。周六白班的同事跟我电话汇报了夜班的情况,问我是否需要进一步的处置,我嘱继续补液,同时看腹痛情况。等我夜班16点接班的时候,再看这个孩子,情况就已经有变化了。腹部触诊有明显的肌紧张,右下腹也有固定压痛。跟家长交代病情,提及有阑尾炎的可能,今天再复查一个超声。我注意到孩子去做超声的时候,家长是推着轮椅去的,一天的时间,病情进展这么快么?等超声回来,提示右下腹可见管状回声,最大直径1.2cm,周围有渗出。我跟家长交代手术,可能是出于经济因素,家长还是犹豫,甚至再次跟我要口供,你敢不敢保证做完手术一定好?通常来说,外科医生是不应该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,面对这种不典型的情况,如果家长还犹豫不决,宁可再往后拖,也不应该手术。但问题是,对这个孩子以及这个贫困家庭来说,继续拖下去,拖到症状体征更典型(比如拖到阑尾穿孔、甚至阑尾周围脓肿),临床证据更充分,我倒是安全了,这孩子的治疗花费估计就得翻倍,如果这个时候果断处置,应该是对孩子最有利的,只是一旦判断失误,我可能要陷入一场麻烦。交锋过程不细说了,反正最后家长是同意做手术了。第一个Trocar经肚脐下完,腹腔镜一进入腹腔,我心里立刻就踏实了,盆腔可见脓性积液,大网膜已明显下移,整个回盲部(阑尾所在区域)都被覆盖。游离阑尾的时候发现,阑尾位于盲肠侧位,近端有一部分埋在侧腹膜以下,远端已明显增粗,目测直径应该在1cm以上,表面有脓胎,估计病史应该在数天以上。术中操作比较顺利,给家长看过阑尾以后,家长一个劲庆幸幸亏手术了,然后就去商量筹钱的事情去了,下手术就欠账了,病房护士只能先借药给孩子用上,嘱其在明晨8点时要把钱交够。周日早上,也就是术后第1日,患儿自述已经只有切口疼了,可以下地活动了。我心说就算是术前那个阑尾的情况,也不至于就到做轮椅的地步啊。周日算休息日,但是外科通常的习惯还是都会来查房,等同事们陆续到办公室以后,谈起这个病例还觉得奇怪,因为这个咽痛发热腹痛呕吐的经过可太不像是外科情况了(外科腹痛通常是腹痛最先出现,到了后期才会高热),我只好说自己人老成精了。今早再去查房,孩子的状态已经明显好转,也已经排气可以进水进流食了,跟刚入院那阵子病恹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,这大概就是外科这种工作的魅力所在吧,手起刀落,立竿见影。关于临床诊断,原则上是如果能用一个病因解释所有的症状就尽量用一个,从方法论的角度叫「一元论」,或者也可以理解为「奥卡姆剃刀」原则在临床诊断领域的应用。比如说在艾滋病还不太为临床医生所熟悉的时代,医院最早一例的艾滋病的确诊都经历过非常曲折的过程,因为很多医生都被那千头万绪的症状牵着鼻子走,直接绕晕了,其实这一系列复杂症状的背后都可以用一个原因来解释,即HIV感染导致了病人的免疫系统崩溃。阑尾炎的诊断在今天应该说相对要容易的多,医院,阑尾的误切率也大约在20%左右,更有相当一部分阑尾炎没有及时确诊,只按照一般的内科腹痛进行处理,直到出现很严重的并发症才想到请外科会诊,有些偏远地区的,甚至出现过直到感医院的情况,这就是生死边缘了。但「一元论」并非总是成立,我在读研究生阶段,曾在给一例阑尾炎术前的病例下尿管的时候发现尿袋里有血(原则上下尿管是护士的工作,医院给男性病人下尿管通常由男医生代劳),作为一个资深泌尿系结石患者,我曾数次被结石发作折磨的死去活来,我就忽然意识到这例腹痛是不是结石导致的而阑尾其实没事呢?如果是这样的话,白挨一刀且不说,术后病人继续腹痛,医生可就难堪了。赶紧领着病人去在泌尿系的超声,果然是右侧输尿管结石!我一阵窃喜,有一种替上级医生扫掉一颗地雷的得意。不过,超声科医生又重看了右下腹回盲部,阑尾也确实是化脓了,手术该做。也就是说,这个病人还真就是阑尾炎与右侧输尿管结石同时发作了。(关于阑尾炎的鉴别诊断,以后有机会再细说,简单说几种常见的:右侧输尿管结石、右侧输卵管宫外孕破裂,右侧卵巢*体破裂,右半结肠癌,美克尔憩室)这种情况如果再强用「一元论」的诊断思路硬往这个病例上套,就显得很教条主义了。那么我的这个病例能用阑尾炎的发作解释全部症状么?坦率说,非常勉强,但临床上许多疾病的发作都不典型(都典型的话就没有误诊了),同样的病理改变,病人的表现也是千差万别,比如这例患儿,阑尾化脓的情况能让他疼到做轮椅的程度,也有相当多阑尾都穿孔了,医院。但在这个患儿入院当天,还有其他几项检查结果也陆续回报了,比如粪便常规未见隐血,也就说家长最初考虑的胃粘膜出血基本上是可以除外的。但另外一项结果,可就让我有种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错愕了,诺如病*阳性!也就是说,这孩子还真是两种情况赶在一起了。家长问,真有这么巧吗?我说,可不嘛,放屁砸脚后跟儿,就这么寸。
如此,大部分症状就解释通了,也就是早期像病*感染引起的高热和呕吐,但腹部查体没有固定压痛,后期阑尾炎发作乃至化脓让机体雪上加霜体温更高了(用雪上加霜形容人发热咋这么奇怪呢?),同时腹部的体征也逐渐典型,给了外科医生以当机立断的决心。
最后讲一个小故事,周四那天科室业务学习,让规培医生小H在科里讲阑尾炎,PPT做得不错,讲得也很流畅,讲完以后,主任说清晨你提个问题吧。我问:阑尾的英文怎么说?小H没答上,另一位同事赶紧打圆场发给了他一篇英文文献,关于阑尾炎的非手术治疗的(这个领域仅几年有变化,以后单独说,抗生素治疗阑尾的价值得重新评估了)。小李小学刚开英文课的时候,她觉得简单,期末了,我说那我考考你课本上的单词吧,她说,哎,有必要么?都会。我把课本翻到最后的词汇表部分,我说你确定这几页里包括的英文单词全会?你要不要花几分钟再看看?她说,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看看吧。她非常敷衍地看了几分钟以后说,考吧,这人和人之间还有没有起码的信任了,我说会你咋就不信呢!我说行,我就考两个:第一个——appendix第二个——vocabulary小李一脸懵,坚持说根本没有这两个单词啊,把书抢过去确认之后说,爸,你这是欺负小孩儿啊!李清晨
不要怕,不要悔,不要疯,不要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