育儿百科《红楼梦》之一：
为什么贾政说《诗经》是虚应故事
作者：沈嘉柯
《红楼梦》第九回“训劣子李贵承申饬，嗔顽童茗烟闹书房”。这回小说情节是，贾宝玉要去上学了，读书上学是大事，自然要跟父亲大人报告一声。就此引出一段贾政教育孩子怎么学习的故事。先看原文。
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，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，忽见宝玉进来请安，回说上学里去，贾政冷笑道: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，连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话，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。仔细站脏了我这地，靠脏了我这门!”众清客相公们都起身笑道:“老世翁何必如此。今日世兄一去，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，断不似往年作小儿之态的。天也将饭时，世兄竟快请罢。”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。
贾政因问:“跟宝玉的是谁?”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，早进来三四个大汉，打千儿请安。贾政看时，认得宝玉奶姆之子，名唤李贵的，因向他道:“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，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!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。等我闲一闲，先揭了你的皮，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!”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，摘了帽子碰头，连连答应“是”，又回说:“哥儿已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，什么‘攸攸鹿鸣，荷叶浮萍’，小的不敢撒谎。”
说的满坐哄然大笑起来，贾政也掌不住笑了。因说道: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，也都是‘掩耳盗铃’，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，就道我说的:什么《诗经》、古文，一概不用虚应故事，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齐讲明背熟，是最要紧的。”李贵忙答应“是”，见贾政无话，方退出去。
红楼梦的成书年代是在清朝早期，那么我们就按照明清时期的科举取士制度，来说一下。
当时的社会，考科举是一个家族兴旺与否的关键之所在。早上来秀才举人进士，就能够进一步飞黄腾达，成为上层阶层。小说里的贾府也不例外。要知道，“贾政自幼酷喜读书，原欲以科举出身，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，皇上因恤先臣，遂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，升了工部员外郎。”
也就是说，贾宝玉的父亲，计划着考科举当官，为这个家族做出贡献。考上了科举中了进士，下一步就是当官。但因为皇帝记得他家祖先的功德非凡，所以大发慈悲，直接赏赐了官职。
这说明了两点，第一，作为一个百年公侯之家的一份子，贾政非常了解科举意味着什么。第二，他很小就开始准备考科举，所以他的读书，针对性非常强。
因此，他在教训指导自己儿子的时候，开门见山，完全不绕弯子。上学是为了什么？为了考科举。
科举考什么？明清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“四书五经”，也就是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和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礼记》《周易》《春秋》。
无论你是想为国家做出贡献，成为栋梁之材，还是打着个人的小算盘，只想着个人的荣华富贵，想走科举这条路，就得熟读考试指定的教材，最核心的经典书籍，就是"四书五经"。上学考科举的本质，就是应试教育。
现在问题出来了，既然《诗经》也属于应考的书目，为什么贾政说是虚应故事呢？一个父亲，当然是希望儿子读好书，真正出成果，考出好成绩。贾政肯定不会忽悠自己的亲儿子。
原因在于，《诗经》与《四书》相比较，《四书》更加基础。《诗经》更加容易当成幌子。一个学生，一个年轻孩子，出门在外，张口就能背诵一些经典诗句，是非常能够糊弄人的，显得特别温柔敦厚，特别腹有诗书气自华。说得再直白一点，《诗经》特别适合小孩子卖弄装点门面。
李贵背错了的那两句，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鹿鸣》：“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，鼓瑟吹笙。”表达的是周王宴会群臣，君臣和睦，共享繁华，四海升平，国泰民安，一直奏乐，一直舞。
诗经当然是公认的高大上，特别典雅正统的。但考科举的“时文”“八股文”，主要考察议论说理，这就不是背几句诗能敷衍过去的。
我们以真实的清代考题为例子。顺治三年（公元年）的考题是“夫子之道，已矣”，出自《论语》；“博厚所以”，出自《中庸》；“今有璞玉，琢之”，出自《孟子》。
就拿“今有璞玉，琢之”具体来说说，这一题是个很重要的典故，截取自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：
孟子见齐宣王，曰：“为巨室，则必使工师求大木。工师得大木，则王喜，以为能胜其任也。匠人斫而小之，则王怒，以为不胜其任矣。夫人幼而学之，壮而欲行之，王曰：‘姑舍女所学而从我’，则何如？今有璞玉于此，虽万镒，必使玉人雕琢之。至于治国家，则曰：‘姑舍女所学而从我’，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？”
翻译成白话文就是——孟子拜见齐宣王，说：“建造大房子，就必定要叫工匠去寻找大木料。工匠找到了大木料，大王就高兴，认为匠人是称职的。工匠把木料砍小了，大王就发怒，觉得木匠不称职。一个人幼年学到本领，壮年想要运用这种能力，大王却说：‘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，听我的’，这行吗？现在有一块没有雕琢过的玉石，虽然价值万镒（镒是指秦始皇时期的通用货币），也要玉匠雕琢加工。至于治理国家，却说：‘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，听我的话去做’，这和要玉匠去雕琢玉石有什么区别呢？”
古人的考试题目虽然只有六个字，其实考的是孟子这一段话背后的施政思想。孟子在参政议政，向齐王建言献策。
——君王你既然想要盖大房子，就得明白基本的道理，相信工匠的专业水平。大房子并不是只需要大木头，也需要小的零件。就像修建庞大的宫殿既有栋梁支柱，也要有零碎的配件。玉匠雕琢玉石，人家也是专业的，你不能让人家玉匠按你一个外行的意见来雕琢。你可以提出你要什么样的玉器，但你没法教玉匠具体怎么操刀，怎么切割，怎么磋磨。
折算为现代高考语文题，也就是给了你一段古文阅读材料，要你来分析这个主题，写一篇有条有理，议论明晰的文章。
这篇高考作文，就应该把握住以下中心思想：“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”“外行可以领导内行，但不要指导内行”。你就不会写跑题偏题，写出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作文。
解题思路清晰了，你任选其一，展开发挥一下，结合一个现实生活里的例子，再引用一两句文采斐然的名人名言，收尾总结一下，“尊重真正的专家”“当领导的不要越俎代庖”。千把字的作文就搞定，完事。
应试教育有实打实的游戏规则，遇到这种硬碰硬的考题，光会背漂亮华丽的诗，有什么用？你玩虚的骗谁呢？又骗不到阅卷考官。
贾宝玉一个小屁孩，为人、处事、做官等等的书都没读熟，基本的道理还没学明白，就诵读着《诗经》，摆出一副周王礼遇臣子的派头，玩起雍容敦厚的大格局。这不是搞笑嘛！
所以，贾政的真实意思，并不是说学《诗经》不对，不该讲解《诗经》，而是讽刺训斥贾宝玉“四书”没学明白，基础没打好，就想玩更加高深更加“务虚”的学问，这是在玩花架子。贾政戳破了贾宝玉的小聪明。严厉警告儿子，小屁孩，你少玩一些花里胡哨的把戏，这一套骗不了你老爹。
我们大多数人的家庭，只是平民之家、小康之家、中产之家，不像大富大贵的《红楼梦》贾府，一道圣旨就能赏赐一个“从五品”的“工部员外郎”，大致上相当于国家部委下面的副局长，厅级干部了。
一个真正的父亲，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国家栋梁，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。但前提是，要通过考试这个大关，敲开人生的第一扇门。即便是贾政，也希望儿子正儿八经考科举入仕，因为这是最光明正大的路途。
开门见山的贾政，对儿子掏心掏肺，实事求是安排他的上学读书问题，挑明了，应试教育，就得按照应试教育的游戏规则来。
有一种很流行的看法，认为应试教育培养的是只会考试的书呆子，没有真才实学，能力匮乏，不是高素质的人才。其实这种看法大错特错。
擅长应考和个人能力素养，并不矛盾。因为在这广阔世界上，一个人真正的竞争对手从来不是那些“九漏鱼”，也不是只会考试的“做题家”，而是又懂应考又有能力的那些人。鲤鱼跃龙门，然后成就个人，报效国家。
贾政吩咐，让学里的太爷不要“虚应故事”，先把“四书”给他的宝贝儿子讲解明白，背熟原文，是最重要的。因为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刁钻狡猾的儿子了。贾宝玉，很擅长“精致的淘气”糊弄人，骗得了学堂私塾里的教书先生、骗得了王夫人贾母，骗不过他的亲爹。
这就是贾政，一个真正懂行的父亲，对儿子真挚靠谱的教育指导。
预告：《红楼梦》是中国文学巅峰之作，蕴藏了教育孩子的丰富经验智慧，从今天起，我将通过一系列文章，为大家解读其中的育儿百科。欢迎阅读